讀到第二十一章周錦華和胡慧修等學生在美術教師李先生畫室裡看牆上新裝裱的仕女圖,我想起《紅樓夢》第五回,掛在秦可卿房裡的「海棠春睡圖」。
李先生說,請朋友畫的那幅仕女圖,意境取自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對於宋振宇(較年長的男學生)提問,李先生的解釋是「詩詞中寫女子的時候,往往意思不一定就只指女子,有許多地方卻別有意旨,只把意旨寄託在女子的身上就是了。你們曾聽到『香草美人』的話吧?這典故見於屈原的<離騷>,屈原的寫美人,並非一定指美麗的女子,乃是另有寄託的」。
李先生的說法,似乎解答了一部分我讀《紅樓夢》第五回時所產生的疑惑。
秦可卿若真是榮寧二府皆知的蕩婦,賈母怎麼可能還會覺得她「是極妥當的人」、「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呢?在第十三回以前,關於秦可卿的描述,遠比從頭到尾僅在第七回出場那麼一次的寧府老僕焦大還多,難道就因焦大年輕時與寧府太爺之間有段淵源,他對事物的判斷便全然可信?
假設秦可卿喜歡「海棠春睡圖」未必代表她品行不端;焦大說的「扒灰」,搞不好只是賈珍單方面的意圖……那麼,究竟哪些是可供參考的客觀事實?
我稍微找出了幾項:
一、第五回秦可卿聽見賈寶玉做夢喊她的小名,雖然納悶「我的小名兒,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夢中叫出來」,她仍待在房外。
二、第七回賈寶玉和秦可卿之弟秦鐘初次見面,她囑咐秦鐘要注意談吐。
三、第十回張太醫診斷秦可卿的病,說是「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
四、第十三回王熙鳳在夢裡遇秦可卿建議她「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
五、秦可卿死訊傳來,大家「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
關於秦可卿的病況,張太醫認為「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眾位耽擱了」、「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癒了」(秦可卿的公公賈珍聽了覺得「既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隔天秦可卿的婆婆尤氏告訴邢夫人「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王熙鳳向賈蓉探問,賈蓉皺眉說「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秦可卿則告訴賈寶玉和王熙鳳「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任憑(大夫)是神仙,治了病治不了命」、「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往後幾天,王熙鳳前往探望,秦可卿「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好不焦心」)。到了冬至,賈母、王夫人、王熙鳳派去探望秦可卿的人回來都說「這幾日未見添病,也未見甚好」。冬至後兩天,王熙鳳親自前往寧府,秦可卿變得更消瘦,她要王熙鳳回去請賈母、王夫人「放心」,王熙鳳則告訴尤氏「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她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表示「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聽王熙鳳說秦可卿「好些了」、「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沉吟了半日」。春天剛到,來人通報「東府蓉大奶奶沒了」。
觀察以上敘述可以發現,秦可卿的衰弱似乎已經不全然是生理因素造成的,久病厭世而輕生也不是不可能。眾人表面上看起來一直疼愛她、照顧她、尊重她,可是長輩們明知焦大行徑如何,卻又裝聾作啞放任他耍賴,欺負秦鐘,事後不了了之,也不見有誰關心秦鐘如何回到家。秦可卿和賈蓉膝下無子,卻還得等到病了,公婆才知她經期不順多年,始終欠缺調理。難怪身為寒門官吏養女、舉目無親的秦可卿會活得比林黛玉更戰戰兢兢,因為稍一不慎,所有的流言蜚語都將指向自己。然而,秦可卿再小心翼翼,還是保護不了秦鐘,秦鐘的事就像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秦可卿放棄勉強生活下去的動力。
秦可卿的判詞末兩句為「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論眼界,秦可卿的眼界不在王熙鳳之下,要是她們兩人身分互換,榮寧二府應該不至於由盛轉衰。偏偏寧府空有人才卻不懂重用,把秦可卿的高瞻遠矚壓抑在長幼尊卑的框架之下,要說秦可卿逝世為日後榮寧兩府失敗的源頭,一點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