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愛在瘟疫蔓延時》出版了新譯本,我現在讀的這本是舊譯版,還沒讀過新譯本,目前無從比較兩版異同,或許將來我會去找新譯本來讀吧。
烏爾比諾和妻子費爾米納討論阿莫烏爾自白信那番對話,頗有幾分趣味。當烏爾比諾眼眶泛淚告訴費爾米納:「使我憤慨的不是他(阿莫烏爾)過去是什麼人和幹過什麼事,而是他欺騙了我們大家這麼多年。」,言下之意似乎想表達自己對阿莫烏爾的「欺騙」行為感到難以諒解,但特別的是,明明知道阿莫烏爾秘密的人只有烏爾比諾以及阿莫烏爾的女伴(費爾米娜甚至以為阿莫烏爾的女伴也被蒙在鼓裡),烏爾比諾卻用了「我們大家」而非「我」。假設烏爾比諾覺得阿莫烏爾應該打從一開始就坦承不諱,那麼為何他讀完信以後又要替阿莫烏爾繼續隱瞞下去,難道烏爾比諾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形同和阿莫烏爾聯合「欺騙」大家嗎?
我猜,令烏爾比諾憤慨的恐怕是某些與他所強調的概念完全相反的事物。烏爾比諾初登場時,已經是位八十一歲的長者,他生活規律、穿著得體,「保持著在霍亂流行期後不久從巴黎返回時的那種瀟灑風度」,整個人看起來彷彿就像他的醫療工作般「井然有序」。起先烏爾比諾之所以願意替阿莫烏爾擔保一切,完全出於信任。因為完全信任阿莫烏爾,烏爾比諾從未懷疑、調查過阿莫烏爾的經歷,而眾人也因為敬重烏爾比諾,連帶敬重阿莫烏爾。如今烏爾比諾發現阿莫烏爾自白信裡描述的形象,和他以往想像的大相逕庭,內心深處突然陷入極度困惑,他討厭這股不協調的感覺,寧可阿莫烏爾一直守口如瓶,好讓他可以跟著一直想像下去,維持「井然有序」的狀態。然而阿莫烏爾為何甘冒名聲掃地的風險,故意寫一封長達十一頁,使烏爾比諾讀完為難不已的自白信呢?
也是因為信任。阿莫烏爾的確非常信任烏爾比諾,把他當作摯友,才把秘密告訴他。烏爾比諾宣稱不在乎阿莫烏爾的過去,結果最後仍然為了阿莫烏爾的過去而氣惱,可見他並非真的不介懷,但是又不能輕易把真相公諸於世,否則自己在鎮上建立的權威性將飽受質疑,破壞大家想像的人將從阿莫烏爾變成他,於是烏爾比諾只好選擇維持「井然有序」,不過如此一來,他怪罪阿莫烏爾的理由便顯得牽強了。
在烏爾比諾的認知裡,「聖人」必須自始至終潔淨透明,這套高得嚇人的標準搞不好連他自己都無法達到,比如輿論下的他是「可貴的、不可多得的醫生」、「城裡最老和最傑出的醫生,也是最講究穿著的人」,事實上,要不是費爾米納幫忙,烏爾比諾根本過不了那樣有條不紊的生活。由於掩飾得很好,沒人發現他的手提箱亂得一蹋糊塗,也沒人發現他的記憶力大不如前。另外,烏爾比諾雖然主張「一切藥物都是毒藥,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藥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私底下卻偷偷服用他先前反對開立給老人的「治標性藥劑」。難怪費爾米納面對烏爾比諾的憤慨,「習慣了丈夫莫名其妙大驚小怪的毛病,習慣了他隨著年齡增長變得更加難以理解的誇大其詞,以及那種與其言表不相稱的狹隘見解」,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這更像是一種接納,因為她早就熟悉烏爾比諾最完整的面貌,也知道輿論是虛浮的,真正的信任通常都留在不需要逢場作態的地方。